他这才回想起来,此刻围在他面前的一众人里面,还有一个琅琊王氏的主母。他抬头看着卫漪的眼神有些躲闪,却被她摆手示意:“如今王敦只手遮天,不只是在朝堂之中,连家宅里面也是。我这个当主母的既说不上话,这会儿人也不在建康,便依然当我只是安邑卫氏的人就好。”
庾安丰这才定了定神,咽了口唾沫。“前些日子籍之夫妇在断崖处受了伏击,许是韵文头上的王家信物步摇掉了没能注意到,这物件几经辗转,落到了成武侯他二人的手里。”
他顿了顿,“同样落进他们手里面的,还有一枚在那埋伏的万箭贯地现场中的一枚断了身子的箭头。”
“成武侯并不知道这箭头的来历,但瞧见了那步摇上面的纹样,在被李璠快马加鞭赶回建康之后,瞧见了王家那早早就安顿好了的三房四房五房的人,一问,全都没去过那处断崖,也没有女眷丢过什么簪发之物。”
“周参军顿时着急了,夜半三更的便捏着那枚箭头闯了太尉府的兵器库。如今大家都是才挪了身子到了建康,什么事儿都还没安定下来,他便被夜里面巡逻看守jsg的官兵抓了个正着,当即便被下了狱等候发落。彼时成武侯去狱中探视周参军,却反被得了消息闻声赶来的李璠嘲讽了许久,话里话外都是他没能看守好新帝,新帝被掳,他的责要首当其冲,此刻被关在侯府里面禁足。”
当啷。
厅堂门外传来一声响亮的重物落地声。庾安丰懊恼地打了几下自己的嘴,听见厅堂的门扇被人撞开。
韵文双目通红,平静得整个人像被吸了精气神儿一样。“大郎君,太守大人。方才你说的这些,可都是真的?”
庾安丰心里一阵心虚:“韵文,你的伤还没好全,你先去上……”
“我问你说的是不是都是真的!”
她眼里逐渐涌上泪水,眼底的惊愕、不解,混乱地交杂在一起。“恳请大人回答我。”
“我……”
她失了魂,直直在庾安丰面前伏地跪下。
“汝南周氏之女周韵文,恳请淮南郡守大人告知,方才大人所言,是否都为真实!”
这一跪,吓得厅堂中的一众人全都慌了神,立刻手忙脚乱地想将人赶紧扶起来。
韵文被逼着直起了身子,却怎么都不肯起身。“大人若是还不肯回答臣女的问话,臣女便一直跪着。”
庾安丰费了许多力气,终于将人从地上扶起来了。“白日里我送阿娘回颍川郡时,在府里瞧见了连琢和她的夫郎。”
韵文面上的神色异常平静。“所以,是顾家大郎君同你说的。”
庾安丰虽显得有些不情愿,却还是点了点头。“顾家一向低调行事,只是低调并非是没得本事。这事儿,其实也是连琢不让我同你说的,这些日子你经历了太多,神魂都还没平复,却一直在被告知灾难。我知你心里面难过,连琢也知道,所以想着只将那封信笺交给你……”
“不知大人,是否知道这信笺里面写的究竟是什么?”
韵文望向庾安丰的眼里,深处暗涌着悲痛与隐忍,吓得庾安丰一时间连说话声音都有些打颤。“我也不曾打开过,是连琢交由给我的,她命我一定要亲自交到你的手中。”
“大人不妨打开看一下。”
庾安丰心里有些疑惑,却还是伸了手,从韵文手中接过那被折迭整齐的信笺。
里面是赫然十六个大字。
待天下安宁,安顿于建康,再赠予尔纸鸢。
韵文垂着头,看不见她脸上的神情,只听见说话间带了些许鼻音。“这是我父亲的字。这信笺,是我父亲写的。”
“他曾经,送过我一只纸鸢,很漂亮,是个绘了暗纹的燕子,那双纸糊的翅膀还会动。”
“但也正是因着这只纸鸢,让我自此之后再没敢在他面前喊上一句阿耶。”
“原先我看着这信笺,我实在是没有瞧明白父亲究竟是个什么意思,可等我想来问问大人的时候,才知道原来父亲此刻竟被下了牢狱。”
“所以我以为的释怀,原来是告别的意思。”
她慢慢地笑了,笑得满心满脸悲凉。
她的心像被一点点蚕食着剜着痛。
她知道,有一只纸鸢,此生再难飞起来了。
苦渡悯心(八)
北方世家贵族南迁建康,日子和脚程全都赶得匆忙,因而募集了众多匠人也无法快速修建起一处新的皇宫。
琅琊王司马睿垂怜百姓,于是命众人暂居消暑别苑,以作宫殿之用,又在街上设立粥棚、在城郭处设立多处庇护所,以供自北面流离失所来到建康的百姓们安居,在百姓当中颇得声望,日复一日地流传着如今的新皇是琅琊王司马睿,而不是那被人掳了至今不知所踪的司马邺。
流言向来是从无到有,从小慢慢滚到大,逐渐从百姓的口中滚进大家世族的耳中,最后施施然落进司马睿的耳中。
司马睿坐在消暑别苑的殿房里,看着座下那几个在自己一路前往建康城的路上协助了自己许多的大臣,听着他们为了这天子之位如今究竟算是谁的而分辨不止,实在是有些烦躁。
他轻轻啧了一声,底下坐着的又都是人精,整个殿房一下便安宁了下来。“商讨了许久,无非就是三桩事儿:王公侯爵那些被匈奴侵占了的封地如今如何解决,南方士族如何安抚,如今究竟谁才算是天子。各执一词,各有道理,可你们没一个人敢同本王拍案定板,说来说去,还是一点儿有用的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