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文撑着牛车的窗沿,探出小半个身子来。“快,咱们去谯国,需得越快越好。”
苦渡悯心(二)
洛阳城居于两脉山川之间的平原,一路向下往东南则遇交错支流。越是往南,河道便越多,不利于牛车行径,于是韵文一行人斟酌了片刻后,只能沿着连山的外缘的官道走。
官道向来修得平整,路域开阔,土地夯实,过了司州,这官道上行径匆忙的牛车马车也就跟着多了起来。
韵文乘了许久的牛车,坐在封闭摇晃的车厢里约莫四五个时辰了,好半晌才寻到一处开阔平稳的落脚处,便立刻下了牛车,同寻芳云翠一道分着从王家厨房里偷摸着抢出来的几块糕饼。
她坐在沿途的磐石上,听着一路上错杂纷乱的车辙蹄子声,略显意外地挑了挑眉。“这倒是巧了。洛阳城生了变故,反倒是这些平素不在洛阳城里的世家们的动作也快得很。”
“确实是巧,原本我们还要专程走一趟自洛阳往建康的路,就是为了来寻你,倒是没想到在这颍川城外的远郊碰上了。”
韵文听着背后的声响,只觉得说话的人好生熟悉。嘴里咬着糕饼的一众人回过头,便瞧见一辆修得干净坚固的马车上,立着个抱着半扇的女人。
她见那一行人一应愣在原地,笑着匆忙地下了马车。“不过寥寥数月未见,绵绵竟然是不认得你的姨母了?可着实是让人心寒吶。”
桓夫人来到韵文跟前,轻轻拍了拍她的脸颊,眼里逐渐涌上心疼。“本来身上就没有几两肉,你嫁去了王家,都要消瘦得没个人样儿了!”
她还欲再拉着韵文说些贴己话时,才总算想起来正事儿。她从袖笼中翻出一封写着颍川庾氏庾桓氏亲启的信笺,递到韵文面前。“约莫一日前,庾家突然收到了这样一封快马加鞭的信笺。原本我以为,又是皇宫里下了什么抄家灭族的诏书,结果……”
韵文犹豫着将信笺打开,目光扫在那几列墨迹上,脑中只剩下“嗡——”的长鸣。
……久不见王少夫人回信,吾猜度其已在南下建康途中。若夫人得幸遇见,势必告知其速速传信于安成太守文伯兄,责其务必守好家主令,切莫出城,莫要听信妄言。
莫要听信妄言……
她终于知道自己心里面的不安究竟是从哪里来的了。
彼时顶空迭满了厚重的云,风一吹动,略微露出来的天色也是灰苍的,阴沉低垂揉满了雷。雷声撕扯苍穹的缝补,在积云中戳着一个又一个的窟窿,落下比金墉城里墙中镶嵌的夜明珠还要大的雨点。
一场突如其来的暴雨将韵文心里面本就不太牢固的盘算拆了个粉碎。
桓夫人看着她整个人在马车里面缩成一团,便像是狠狠在心里揪着软面,亦是心疼得不行。
她微微将身子靠过去一些。“我已经派了下人去打听了。咱们如今距离谯国不过一个时辰不到的距离,若是贤侄真出了什么事儿,必然是会有消息的,无论是翻了船,还是落了马,咱们总是能打听到的。”
她不断轻声安慰着那抿着唇一声不吭的人儿,却也再不敢将担保的话说下去了。
韵文默默落着泪,这会儿心里面是全都明白了。
庾家接到那落了琅琊王盖印的信笺不过半日,便匆忙带着原本已经收拾了□□成的包袱赶忙上了路来寻自己。
这可是琅琊王的亲笔信笺,可比那不知缘由的口信来得确凿得多。
车夫快马加鞭地沿着官道往谯国去,可行了没半个时辰,却慢慢停了下来。
“主母,女郎,前面走不通道,需得绕路行了。”
韵文匆忙撩开车帘,落进来的雨丝呛得她连声轻咳。“前面是出了什么事儿了?”
那车夫往桓夫人面上瞧了一眼,才回道:“具体的奴婢也不是很清楚,但前面的车马递过来的话,说是前面的峭壁险关处布了人,似乎有人遭到了伏击,这会儿落了满地的箭矢。总之前面不太平,咱们可得小心着些,莫要被误伤到了。”
韵文霎时间懵了。
寻芳瞧出了她的异样,安慰道:“说不准是别家呢,这天下又不是只有琅琊王氏一家的家中各房之间会闹矛盾的。”
却忽然听见有人急促喘着气儿唤着“主母女君”的声音远远地过来。桓夫人匆忙将车帘撩开,“如何?可知道是谁受了伏击?”
那侍从翻身下了马,才对着桓夫人作了一揖,便瞧见了她身边同样是一脸焦急的韵文,哽在喉咙里的话顿时说不出口了。
桓夫人亦是焦急万分。“探到了消息便说啊!”
那侍从支支吾吾磨蹭了好一会儿,才道:“其实没有瞧见是什么人,但奴婢只看见了倒在郊岭中的马匹和落了满地的箭矢。那马匹的鞍上……”
他抬眼,瞥了一眼面色逐渐苍白的韵文,硬着头皮道:“……刻着安成郡知府的字样。”
韵文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控制不住地往外漏。
只看见了倒在郊岭中的马匹和落了满地的箭矢。
那人呢?
人去哪里了!
“王敦,你真是个贪得无厌的无耻下作的畜生!”
韵文深知,此时庾家的马车若是出现在他王敦手下的人的视野里,依照他的性子,那势必不会让马车上的任何一个人活下来。
他王敦一向为了达到目的不择手段,区区一个庾家对于他而言,无非是他巴结未来新帝成为其股肱之臣的踏脚石而已,庾家又是先皇后的娘家,他若是真正要去琅琊王乃至幼帝面前分说,怎么说他都不会吃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