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手依然攥着云翠的手腕,指尖却觉得那手腕的肌肤愈发烫起来。“是不是淮水上出事了。”
云翠着急得眼眶都红了,可对上韵文的眼,却是半句话都不敢说。
她弓起身子,指了指窗外微不可见的一个人影,拼命摆着手,却又用力点着头。
韵文只觉得浑身愈发寒凉。她松开云翠的手腕,转而轻轻拍抚着她的肩,淡道:“你既不肯同我说,我这个当主子的也没法子撬开你的嘴逼你说。也罢,我就被生生困在这儿,什么也做不了,不若点个烛台将祈福经文抄个日夜,望老天爷能听见我的祷告。”
她将云翠往外推了推。“快,去替我拿墨宝。”
夜很深,长街两侧的人家门窗紧闭,一点儿光亮都瞧不见。
韵文坐在缓缓行驶的牛车里,手里紧紧捏着籍之当时赠与她的那枚玉竹筒。车里并没有点灯烛,只依靠指腹那一丁点的触觉,一遍遍地在心里描绘着上面雕刻的纹样。
只是脑海中浮现的,却是江浪滔天,船只翻了身的景状。
淮水一带遭遇暴雨,流民水寇烧杀抢掠,血染江河。
她一遍又一遍地祈祷着这样悲惨的事情,籍之没有遇上,可她向来自诩自己不是幸运的,她始终不敢抱有任何侥幸心理。
她轻轻撩开车帘,看着外面慢悠悠滑向身后的街道,鼻间似乎还能嗅到微末血腥气,心中涌上无尽的挫败。
她无助。琅琊王叮嘱她好好掌管全家,作为琅琊王氏的少夫人,需得担起整个琅琊王氏的重责,可她没能做到。
她懊恼。她早早地将其余几房人先一步推上南渡建康的不平路,如今却也无法得知他们的境况与安危。
她更是担忧。籍之托人给她递口信,让她安安稳稳地在建康城等他,她却被王敦嘲讽,逼得她与寻芳云翠只能夜半摸黑,趁着夜里的侍卫换班交替的空隙,紧忙翻了院墙出去。
只是韵文一刻都不敢再等下去了。一刻未能踏上前去建康的路,她心里便一刻不得安宁。她担忧王敦发现她的谋划,到头来家中唯二的牛车都被扣下,只能当即作出她这辈子第二回离经叛道的决定。
她要再逃一次。
可夜幕笼住危机四伏的洞,即便是这样小心谨慎往城外逃离,还生怕惹了不知隐藏在哪个角落里的匈奴人的注意,到头来指不定连洛阳城的城门都越不出去。
顶空的皎月低垂,冷辉落在这座破了纸的灯笼城里,和着八月夜里依然带着露气儿的风,旋成一汪又一汪的寂潭,黑漆漆的,让人探了脑袋去瞧也不知道这是雾水还是血泊。
窗沿上忽然落下一只蚂蚱,和绣花针一般长,在天上那只半阖的月眼的碎光里依稀能瞧出它身上的绿意。它跟在窗沿上一路往城门外去,牛车摇摇晃晃,绿蚂蚱也跟着摇摇晃晃。
夜风像是从地下卷起来的帘,刺着万物的筋骨,净挑刁钻的地方塞。
韵文忽然就不忍心将手里的细竹帘放下来了。
在这混乱的世代,连夏月的夜里都是冰凉的。她有幸从一片肃杀与悲凉里瞧见春天的颜色,只权当是老天爷对世人的不忍与怜悯。
牛车忽然回晃着摇了一下,手里的细竹帘没有托住,轻轻打落在头上,才好不容易将出着神的人儿叫醒。
韵文手一抖,后知后觉地再度撩开竹帘,可窗沿上哪里还有那蚂蚱的影呢?
如今的洛阳城早不似以往那般看守甚严了。匈奴人当道,他们似乎并没有太多看守的习惯,个个儿腰上佩着大刀,倒也的确无人敢近他们的身。于是许多世家百姓都只敢在夜里面摸着生门,趁着那些个守城门的侍卫早都被撤了个干净的功夫,出个城倒是比往日都要容易得多。
牛车缓缓驶过敦实厚重的门洞,寻芳那憋了一肚子的紧张才终于得以吐出口。“真是吓煞人了。旁人都是只怕逃命南渡被匈奴人察觉,咱们还得担心身后会不会被那王敦追上,果然来了洛阳城就没有好事发生。”
韵文再次将竹帘抬起一些,看着那些几乎和人一般高的鹿砦,被月影投在沙地上,长长地拖了一片,心里的念头也愈发跟着坚定许多。
“咱们往谯国去。”
她对上面前几双诧异的眼,心里有些打鼓。“我知道,这会儿理应往建康去,理应快一些抵达。可淮水两带落了天灾翻了船,流民水寇是人祸,我实在是放不下这颗心。”
“洛阳城往建康去,若是走山地陆路,的确走得都是平阳大道,可若是走水路可以沿着济水支流向西南,直通到谯国。”
“姑爷是从安成郡一路向北行径,无论是行陆路还是水路,都是要经过谯国郡的。咱们赌不起他是不是真的走的陆路,但如今无论是保全我自己的性命,不被王敦重新软禁回去,亦或是保全姑爷的性命,我一定是要见着他的人的。”
“无论是否遭遇不测,活要见人,死要见尸,就是沉入江水泥沙之中,我也得亲眼瞧见那翻了鱼肚的船。”
韵文垂头,在裙摆迭叶的褶皱间找到那枚玉竹筒,将它再度紧紧攥在手jsg心里。“如今朝堂之中羊家的相国没了,声誉最旺的便是那王敦,此次南渡建康,琅琊王必然也是同他会过面议过事的。这新帝尚幼,谁都知道等南渡结束,他琅琊王便是那至高无上权利的掌控者。”
“如今洛阳城的兵力早就不足以支撑起将匈奴人统统赶出去的力量了。王敦向来是个心里打着千种万种对自己身居高位执掌权力心眼的人,他不反对这耗材耗力的南渡计策,一心一意支持着琅琊王,必然是琅琊王许了他好处的。他今日得了未来皇帝陛下的好处,又私自霸占了琅琊王氏郎主的位置,一旦知晓了其实籍之手里早早地就握着家主令,势必要对籍之赶尽杀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