寻芳吸了吸鼻子,亦是泪眼婆娑,却笑着指了指韵文腰间的那枚玉竹筒。
“那可不是什么伤心难过的事了。大夫人,姑爷在回来见您的路上了。”
护玉金墉(八)
未安轩里,韵文捏着锦帕的手紧攥着一收,眼里有微光闪烁。“可他不是在安成郡……”
“姑爷自然是将一切事情都安排妥当了,这才预备着回来的。”
寻芳坐在她身侧,轻轻抚着她的背。“琅琊王同大夫人先前说了,大夫人如今作为王家大房里掌着当家对牌钥匙的人,这家里上上下下都需要大夫人的操持。洛阳城如今已然沦陷,眼下当务之急便是要收拾东西,南渡健康城。姑爷传回来了飞鸽,他说会在建康城里等着大夫人。”
看着眼前因为忧思过重而愈发清减的人儿总算是含着泪笑了,寻芳悬着的一颗心也终于放了下来。“如今寻芳是在这内室之中,寻芳只愿唤您一句女郎。寻芳有一些心里话,积压了许久了,今日这屋子里没旁人在,寻芳实在是想同女郎说上一说。”
韵文轻轻将脑袋往雕花床架上靠着,点点头示意她继续说话。
寻芳用手背蹭了蹭鼻子,却是将身子又转过来一些,直直地跪在了韵文面前,任她如何想将她从地上扶起来,寻芳都不肯起身。“寻芳从记事起便与女郎一直是形影不离的。寻芳是个下人,得幸与女郎在学堂里面听了这些年的圣人道理,心里也是个明白许多事儿的。”
“其实寻芳一直觉得女郎当真是个倒霉催的。想您原本在汝南安安稳稳的日子过得多好,以咱们汝南周氏的身份,女郎又不是真的发愁嫁不出去。好端端一个大家闺秀,那是多少人家心里面梦寐以求的主母娘子的人选,偏就被生生安上这么桩纷繁的婚事。”
“一个个都说皇命难违,连王家当初也不松口,捱了那么许久才得了准信。这都罢了,若说嫁来这琅琊王氏是来享福的倒也未尝不是什么坏事,可您这一来被二房夫人给了下马威不说,自打姑爷赴任安成太守之职,女郎您就没过过一天的安生日子,被人追杀,落了梦魇,大病初愈又被押进了皇宫,寻芳一时之间不知道那羊家的疯子将您掳去了南郊他们羊家新添置的院子,这事儿究竟算不算得上是坏事儿了。”
她最后还是被韵文扶起了身子,落座在韵文的身侧。
寻芳眼里含着泪,怜惜地摸了摸韵文的发髻,又是伸手将她发间似是要滑落的掐丝白玉掩鬓往里边推了推。“寻芳实在是心疼女郎。这些日子您受的苦,寻芳全都看在眼里。寻芳觉着您变了,变了太多了。您已经不再是过去汝南周家的女郎了,您只是这琅琊王氏大房大公子的夫人,是琅琊王氏的少夫人,再不济,也只会说您和顾家大夫人过去曾是手帕交,仅此而已。”
寻芳一字一句地说着,越说越替韵文觉得委屈。“可是您也只是个才及笄没二年的人儿啊,这换做是别家女郎,哪里会经受这样多的苦楚……”
“那又能如何呢?”
韵文轻声细语,将寻芳的手掌拉过来,放在自己的手心里。“覆水难收,木已成舟。今日就算不是我,终归是要有这么个人来担上这些责任的。圣人也曾说过,身居其位,当需尽其责,不可懈怠。未来的日子谁都说不准,指不定这便是老天爷单单落在我们身上的磨砺呢?”
“如今我是这王家掌着中馈对牌钥匙的少夫人。洛阳城生了变故,琅琊王发了话,我理应带着整个王家南渡,安稳到达建康。这谈不上什么倒不倒霉,情不情愿的,我没法将琅琊王氏少夫人的责任撇开。我知晓寻芳是心疼我,可寻芳,就算是如今的日子再苦,咱们也没别的法子,咬着牙,硬着脑袋撑过去也就是了。”
她怅然长叹,想起了先前在羊家府邸中,宁昭叶同羊烨说的那些话。“莫说是你我了,但凡是生在世家姓族当中的儿郎与女郎们,其实在这样的世道里面,咱们的投胎都已经是幸运的了。”
“昭叶阿姊说过,她们宁家过去是寒门,自然是见惯了那些布衣百姓过的穷苦日子。按照她说的话,别说是首饰环钗了,这些百姓们平日里可能连衣食住行都是问题。其实回望过去,大晋自打建朝以来,就没有过过几年太平安生的日子,多的是一波接着一波的战火硝烟。咱们瞧不见,可那些百姓们全知道。”
“这样的苦日子,他们能过,为何我们过不得?只因为我们出身氏族吗?”
她摇了摇头,再度抚上那雕花床架。“不能够。老天爷亦是公平的。所以无论我是不是踏错了一步,亦或是这本就是老天爷给我定的命,咱们今日在此处就是再多抱怨了也没有用处。我过去不是常说,日子是一天天往前过的,咱们看不见未来会是什么样,也没法回过头去过以前的日子,其实这话也是阿娘在我小时候一直同我说的。”
“这可不是行路跑马,掉不了头,反悔不了,有时候其实认命才是最最安稳的法子。”
寻芳在她的言语中微微张着唇发愣,万千种情绪自心里划过,最后涌上喉咙的只剩下酸涩。“女郎当真是长大了,再不是从前那个只在闲听阁里面拨弄那截枯枝的女郎了。”
韵文的手心里接到一滴自己的热泪,热意在掌心里化开,慢慢往血液里渗。她依然笑得jsg十分疲惫,将落在腿上的广袖抚平些。“若是可以,你当真以为我想变得这样深思熟虑?世道混沌,家宅纷乱,职责要事,哪一项不都是催得人快快往前跑的抽牛绳鞭?不过是恰好同时都落在了我身上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