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宇被她灭了一眼,却没有驳斥她。“白日里你说的话,我想明白了。只是我暂时还不打算回袁家。”
宁昭叶闻此言,反倒是愣了一下。“有家不回,你身上的银子可真多。”
袁宇轻摇着头。“只要我一回袁家,阿耶阿娘便要揪着我的耳朵,给我灌成亲的话茧子。以往我从未想象过自己以后的日子里会没有了绵绵,所以即便是被他们全都安排妥当了,这会儿我也只想晚一些接受这种现实。”
宁昭叶依然忙碌地啃着糕饼。“那是谁家女郎,这你总知道吧?”
不知为何,她心里涌起一种莫名的好奇,却是左等右等都没等来袁宇的答复。她向来不是个爱细究的人,便道:“既然你想明白了,明日一清早你便自己去找个清净地儿待着吧,我也多在洛阳城里转悠会儿。”
袁宇又是有些疑惑:“不是说你多付了三日的房钱?洛阳城的客栈房钱,只有付出去的份,断然没有再从那掌柜手里要回来的道理的。”
宁昭叶有些嫌弃地白了他一眼。“你这皮猴子的性子我能不知道?我就给你多垫了明日一天的房钱,哪里用得着真付三日的。出行在外,钱财傍身,绝不多花……我也是疯了,同你一个大户人家出身的人说什么市井道理。”
她抹了把脸,继续饿狼一样将手里的糕饼折迭起来,大方地往嘴里塞,一点儿也不在意自己的吃相。
桌案上的油灯火焰细长摇摆,袁宇就这样靠着这微弱一点的细光看着她,心里不知不觉蹦出一个念头来。
这宁家女郎,好像并没有传言中的那样凶神恶煞不近人情。
她好像是个还不错的朋友。
宁家来人了,带着一封书信和满脸的焦急慌张。
因为吴郡朱氏当真是把他们那肮脏的算盘珠子打到了她们宁家的脸上。
最让人哽咽的,是那求娶的信函当中,甚至并未提及她是作为正妻的身份,还是作为那朱四郎君妾室的身份。
薄薄一封侮辱人的信函里只写了短短十六个字。
朱氏一族,愿聘请贵府女郎,作朱氏姒妇。
这是将她们宁家的尊严深深踏进泥地里了,说是强抢民女都不为过。
而最让她发愁的,是她的父亲宁堰,为了这件事,甚至不远万里奔波去了琅琊郡,恳请司马睿出面,替宁家将这蛮不讲理的婚事回绝掉。
谁知琅琊王却说,这是吴郡内里的事,他是琅琊的地方王,手伸不到吴郡,告诉他若是当真想将搅黄这件荒唐事,这世间只剩下了唯一一种办法。
便是与宁昭叶一起,去洛阳皇城,面圣,叩请一道新的皇命婚约,以天定姻缘为由头,以往日所有的战功荣誉为抵押。
宁昭叶听了这主意,心里虽感叹着这是一个好方法,可她应当上哪儿去寻一个新的人来与自己绑上所谓天定姻缘。
次日天才微亮,她便收到了一封来自宁堰的书信。
在那信笺当中,她才得知原来早在一年前,她的父亲已与泰山羊氏搭上了些微的关系,并告知于她,若是她当真不愿意嫁,也没得心上人如意郎君去叩请皇命,他便会去与泰山羊氏的郎主羊玄之联络,求泰山羊氏出手。
宁昭叶并不是参不透这朝堂关系的人。只要宁堰联络了羊玄之,她们宁家便就此要依附在羊家身上了。
寒门依附于权贵,曾一直是吴郡宁氏最鄙夷的事情。
她紧紧攥着信笺,心里尚且还未拿定主意时,客栈的门扇响起好一阵急促的叩门声。
她愁着脸打开门,却看见外面立着的是同样一脸焦急的袁宇。
“那日你同我说,过去那场将士悉数战陨的战事,可是夜里贸然间起了一场大火的战事?”
宁昭叶已经许久没寻到这件悬案的线索了,如今乍一听袁宇提及此事,反应了好一会儿才脑子里才终于回过弯来。“你是查到什么眉目了吗?”
袁宇瞧着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后怕。“不是查到眉目了,是找到证据了。只是我说出来了,你可别生气。”
他将一份按了手印的口供捧到她的面前。“我误打误撞地寻到了曾经同样也是在吴郡军营里,原先是在朱副将手下练兵的将士。他说这朱四郎君就是个自大的草包,嫉妒心还强的不行。当年你们宁家征战杀敌英勇无畏,他瞧着眼红,于是暗中与东海王取得了联系。东海王想要一举端掉琅琊王的军营,答应了朱四郎君,事成之后必定会给他更为高人一等的荣耀,以及将你们宁家人在战场之上,灭门。”
灭门。
宁昭叶已经是不知道多久没听到这样让她心灵震动的字眼了。
她深吸一口气,尽量让自己看上去平静一些。“我们宁家和他们朱家,真是,什么愁什么怨。杀不死我们宁家全家,便先杀了我的兄长们,然后又用不明不白的践踏人尊严的婚事来糟践我……”
她抬眼,看着袁宇手中捧着的口供。“想来原先在朱副将手下的那些将士们,应当也是有迫不得已的苦衷,才会从一始终地留在那里吧。”
袁宇应声点头。“他们的家人,大多被朱家捏在了手里,就连那兵器库的火油,也是朱四郎君为了自己手上不沾油污,让他们泼的。火油燃起来的烈火,哪里是几桶水能灭得了的?更何况那是军营,那是粮草仓与兵器库,军营当中最最要紧的地方……所有人都忙着去救火了,便分不出人手去对抗敌军了。”
宁昭叶再也控制不住自己身体的颤抖,缓缓接过他手中的口供。那是一份轻飘飘的莎纸,却像有千斤重。“袁宇,谢谢你,我想明白了,我也终于决定好了。只是袁宇,有一个忙,我恳求你能帮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