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人中间的棋盘中,黑子的攻势愈发猛烈。王敦叹笑着抿了口茶水,“伯仁兄,这可怪不得我。我杀周参军,还不是因为他闯了太尉府的兵器库。这兵器库是多么要紧的地方,如此鲁莽,我自可以认为他是受了匈奴人的挑唆,成了匈奴人的眼睛。窥探军机,当处以死罪,要夷三族的。”
周顗嗤笑。“如此说来,莫不是郡公大人还要让臣跪安感谢您吧?”
“郡公大人近来与外郡交往似乎甚是密切,这一箱箱的玄铁,若是臣向天子禀明,郡公大人应当也是要处以死罪,夷三族的吧?”
又是“啪”的一声,王敦两指间捏着的那枚黑子自悬空落下,将原先他已下定的几枚黑子撞飞。
王敦面色瞬间阴沉。“成武侯说话需得讲证据。无凭无据,何以空口白牙诬陷他人?我知道,我虽是张扬了些,但这样反逆之事,我是万万不敢做的。”
“这事儿做没做,郡公心里自然比谁都要明白。而至于这证据——”
周顗冷笑着从棋盒当中取了一枚白子夹在两指之间。“您觉得臣只是在诈您吗?”
白子落于棋盘之上,将一众黑子彻底围了个严实。周顗低头去瞧,故作讶异:“这黑子光顾着莽撞进攻,却没顾上周遭包围的白子。承蒙郡公,这局棋,我胜了。”
他将那被包围的黑子统统捡起放在手心里,同坐在对面的王敦作了一揖。“今日与郡公手谈一局,倒是提点了臣不少。只是臣当将一件事说明白。”
周顗起身,将双手背到身后。“无论是你武昌郡公,还是我成武侯,官爵是陛下所赐,你我都是大晋的臣子。为人臣子,需摆正自己的身份、地位,不可逾矩,不可同驱,不可不恭敬。”
他深深望了王敦一眼,摇了下衣袖,便往梅园更深处走去,只撂下一句“不送”。
王敦的脸色异常难看,以至于阴沉着一张脸,人都走到梅园外面了,听见周围围着的百姓还在议论着自己这满身的富贵相,脑中便想起梅园里的清简质朴,心里烦躁的焰火乱飘。
回他丞相府的路上,净乌跟在牛车轩窗处,悄声问道:“主公可是觉着成武侯于主公有威胁?”
王敦坐在牛车里,掩在细竹帘后面,拧着眉应着。“让武昌郡那儿的人注意点,动作再隐蔽一些。若是渡口发觉有人盯梢,立刻弃掉那批军械,就地处理。还有,”
他犹豫片刻,微微拨起些竹帘来,垂眼瞧着牛车的窗檐。“放话给羊烨,可以准备动手了。”
净乌即刻明白,心里不觉也收紧几分,随即便脱离了车队,消失在长街人群当中。
从老天爷落下第一片初雪,到霜冻割人,不过短短半个月便有如此大的变化。
气候是如此,建康城那表面安宁,内里实则暗潮汹涌的局势也是如此。
王敦依旧是出行招摇,出入消暑别苑十分频繁,不过坊间有传言,说王敦正私造军械,甚至那军械都被呈递到了陛下跟前。可陛下呢,只是将王敦传过去问了许久的话,下旨罚了他半年的俸禄便做了结,引得许多朝臣怨词颇多。
而后听闻王导于王氏府邸中听闻此事,去祈求了欲往消暑别苑去的成武侯未果,当即便带着四房五房几人一道跪在了消暑别苑的门前,恳求陛下高抬贵手,称如今王敦已分府别住,其意欲谋反之事旁人丝毫不知,望能从轻处置。他们这一跪便是三日,那样寒冻的天,生生将几个娇贵的人跪晕了过去。
籍之驻扎在建康城百里地外的高岭中已有数月,整日看着底下一批又一批的军械被送入城内,习惯地说道:“时辰到了。”
尔风听明白了他的命令,向着天际连射三弓,建康城中的大小街道便立刻涌出许多官兵,无声地将那些护送军械的人几乎杀了个干净。
他们的人将大多军械都收了去,却总也得留几车流入建康城,既是为了瞧着去向,也是为着莫要行事太过明显,惊着了王敦这只鸟反倒不好。
可今日却像生了怪,一批又一批的军械往城里送,籍之估摸着瞧,发觉竟较往日多了五倍还不止。
他心里陡然警觉起来,转身同尔风嘱咐道:“今日消暑别苑怕是要有一场血战。若是城中街道涌现惊慌之色,即刻入城,护住百姓。”
这些日子他在这高岭之中守了那么多日,除了那一车又一车的军械被司马睿埋伏的人拦了下来,他从未瞧见一个兵士。
又或是说,兵士全都化作了百姓的模样,隐藏在建康城的各个角落之中,让他们难以发觉。
籍之当即翻身上马,腰间别着长剑,飞快地跃入城门,直直冲着消暑别苑奔去。
司马睿正在屋舍之中题着字,猝不及防地听见马儿嘶鸣,墨迹亦是跟着一抖。“文伯,你真是要么一点动静没有,要么动静大得能将人吓晕过去。”
他将笔杆搁好,抬头便是籍之身穿盔甲,提着长剑,面色凝重地看着自己。
他眨着眼,小心捧起桌上摆着的那张刚写完的字,细细吹干。“他当是等不住了吧。”
籍之正欲开口,外头便有侍从神色慌张着进来报信。“坊间已经起了乱,全是身穿百姓衣裳的私兵,官兵已在竭力镇压。”
司马睿点了点头。“丞相府那边呢?”
报信的侍从拱着手,衣袖长长的垂在掌前。“丞相大人今日天还没亮便出了府,这会儿也不知去了何处。”
“怕是就在这消暑别苑当中了。”
他依然着眼于自己的题字纸张上,头都不曾抬一下。“孤知道了,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