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敦听着耳边围满着窃声私语,唇角止不住地要往上扬,却对净乌冷声道:“伯仁这如今住着的院落本是以清雅安静出名,如今这般嘈杂,倒是失了原本的意韵。”
净乌笑着点头。“主公如今声名远扬,一会儿净乌便让人将他们赶走。清雅之处,自然不能喧哗。”
他向着牛车上的人伸出了小臂,让王敦扶着自己缓步从牛车上走下来。今日王敦着了一身玄色的狐裘大氅,上面以金银丝线混杂孔雀羽线织成麒麟瑞兽的图样,脚上蹬着一双凫皮牛筋靴,手里摇着柄鹰羽扇。
围成一圈的百姓们起先被这铺天盖地的华贵晃晕了眼,虽说以往建康城也不是没有过贵人出行,但这般隆重又毫不掩饰其财力的也实在是少之又少。
王敦装模作样地将自己腰间的玉牌解下来递给门前守着的官兵。“劳烦,故友相邀,相谈几句,不会耽误太久。”
接过那玉牌的官兵一抬眼,便瞧见王敦身后齐齐站了七个持着刀的人,饶是他一个对于面相之事毫无了解的人,亦是本能地察觉到了不安。他颤着手,将玉牌重新塞回到王敦手中,噎得嗓子里一句话都叹不出来,只侧过身子微微低下头,将这么个高调又似乎始终想低调的人迎进了梅园。
梅园的整体布局偏细长,整体呈东西走向,行至前厅处的前廊细长,两壁上雕着朱雀白泽等瑞兽坐镇。
王敦走得并不快,欣赏完两侧的石雕景致后,绕过雪梅垂花门,便瞧见周顗一身素衣跪在一副棋盘面前,手执白子,沉吟思索。
他似是察觉到了身侧有阴影笼过来,朝着门外偏了头,神色淡漠地扫了王敦一眼。“富丽堂皇,华而不实。”
王敦面色一凝。“总比有些人生生困在一处,和我这扇面一样被折了翼来得好。”
“梅园之中无不是清雅之景,怕是伯仁这处小庙,容不下武昌郡公这样大的一尊佛。”
周顗言毕,却见王敦自顾自地跪坐在了自己对面的蒲团上,手也伸向了摆着黑子的棋盒当中。
“成武侯一个人独下白子,多无趣啊。你我已许久不见,更别提棋艺切磋。择日不如撞日,不如成武侯便承了处仲一回面子,手谈一局?”
拂柳还满(四)
王敦也不等周顗应允,噙着笑抬起手,衣袖轻拂在棋盘上的那些已经落下的白子上,满地滚珠声。
他看着面前干净的棋盘,捻着一颗黑子,慢慢落在棋盘中央。“执黑棋的人为先手。伯仁兄应当不会怪我吧?”
他迫切地想要在周顗脸上看见对自己的不满与怒火。他就这样微微倾着身子,却只看见周顗只是略显错愕了一瞬,便起身蹲在地上,用手一颗一颗将落满厅堂的白子拾起。
王敦以食指关节轻敲棋盘。“今日我来见你一面,可不是来看你捡棋子的。这种事儿,唤下人进来收拾便是了,你又是何苦做这种低下的事?”
周顗并没有去理会他,甚至连捡着棋子的手都没停顿一下。王敦有些恼火,看他一路捡着棋子,慢慢来到了自己身侧,于是抬脚,轻轻踩在了那颗周顗正欲伸手去拾的白子上。“伯仁兄知道的,我一向没什么耐性。”
“郡公觉着这是低下的事儿,我倒并不这样想。”
他抬起头看了一眼那趾高气昂的人,看他从原本跪坐着的姿态,到此时已经宛若在自jsg己府邸中一样随意地踩着地上摆放的藤席,索性起身,带着手里的棋盒重新回到自己的蒲团上落座。“运筹帷幄,需以万物布局。于棋艺,棋子便是万物。若是连棋子都不珍重,那这局棋必然也只是一段笑话。”
王敦挑眉笑道:“果然伯仁兄还是一如既往的板眼。一局棋而已,胜负也就没几个时辰的事,怎么就谈到了万物布局了?”
他向对面的白棋伸手。“该伯仁兄落子了。”
周顗定定地望着王敦。“臣一向以为,郡公大人只是单单好权势。好权势并不是什么不应当的事,人各有志,郡公大人有如此远大抱负又身怀聪颖头脑,实乃大晋荣幸。”
“可有些话,臣也不方便挑明了说。只是郡公大人心里面得需时刻清明,若不然这荣华富贵,也许就到头了呢?”
他将手摸向棋盒中的白子,缓缓落在棋盘靠近边缘的地方。“臣清闲惯了,平日也素来不爱与群臣打交道,最讨厌这些说一套想一套的东西,说话直了些,难听了些,您也是知道的。”
饶是王敦再想要装傻迎笑,被他那些看似无意的话来回反复刺激,脸色还是逐渐难看下来。“这可是你邀了我来说话的,我原以为你是被关在这狭窄的梅园里面关够了,终于有了回野心,你竟说这样难听的话塞我的嘴?”
周顗看着他毫不犹豫地落下一颗黑子,眼里全是讽刺寒芒。“才两句话,郡公大人以往装腔作势的伪善嘴脸便已经撑不住了吗?这可不是我认识的王敦。”
他依然是在棋局外围落着白子。“只是我有一事不明,还望郡公大人为伯仁解惑。”
手中的那枚白子“啪”的一声敲在棋盘上。周顗声音平静,“我二弟与你无冤无仇,何至于让你亲自进大狱送他上路?”
王敦一愣,随即仰身大笑。“就这个事?伯仁兄,斩草除根的道理,你应当是懂的吧。”
他不断在棋盘中央落着黑子,局面霎时瞧着是黑压压的一大片。周顗微敛着眼,扣着棋盒的手指逐渐收紧。
斩草除根。
斩的是人命如草,除的是人性之根。
周顗痛苦地闭上眼。“你就这般恨王旷吗?因为他是嫡长子,于是你不仅要将他们一家全都赶尽杀绝,甚至生怕我周家的女郎手里捏有你的把柄,连攀扯这样远的娘家人都要灭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