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说这话的时候并没有刻意压低声音,羊烨听着倒也并没有生气,平静得像自己根本不姓羊。
只有他自己知道,当时羊玄之以官位为筹码,让他一辈子都不能将自己祖父枉死的真相说出口时,在那一刻,他是多么的想将这个如今又有名声又有权力又有钱财的羊家郎主给千刀万剐了。
在那些谈论的声音中,他似乎听见有人在替自己辩驳。“也不能这样说四中郎将,且不说如今他至少没有同羊家断绝了关系,当年羊家三房的那位扬州刺史走的时候,陛下甚是悲痛,还借此给了羊家免死诏书来着,羊家哪里是轮得到旁家非议的。”
那群人一时间也都不吭声了,羊烨能感觉出自己身上有好几束目光,如炬般打探着自己。
他不着痕迹地偏了偏头,便瞧见远处立着的一群人心虚似的缩着脖颈,转过身去不看他。
羊烨见此,轻声笑了。这免死金牌不能让已经埋葬在黄土之中的人活过来,却只能守着那活在人间的贪婪恶鬼,这样的免死金牌,还不如从一开始就是没有的。
永安殿中来的人愈来愈多了,各世家家里大大小小的但凡是带了点官职的人都被请来了。羊烨在人群中远远地瞧见了自家那位有着圆满人生的郎主羊玄之,心里嗤笑一声,也跟着人群往永安殿的角落里缩去。
人越多,大殿里头的声音便愈发杂乱,不过若是仔细去辨听,倒也听得出,无非是在谈论陛下如今的病情,便是在谈论那北方不断进攻大晋边界的匈奴人。
瞧着这架势,似是没有人知道,如今匈奴人早都在洛阳城里住了几个月了。
羊烨伸着脑袋,在人堆里望了一周,来得都是些扎根时间不太久的世家姓族,那些个大世家除了他们泰山羊氏,便是陈郡谢氏的几个少年郎君,和琅琊王氏的王敦。
这样张望着,王敦也瞧见他了,在人堆里穿梭着来到了羊烨的身边。“羊大人今日倒是到得早,想必也是为了陛下的事儿来的。”
羊烨并没有接他的话。“琅琊王氏家大业大,如今陛下秘密传诏,还是口谕急召,竟是只来了一个人,这是将天子,将司马家不放在眼里吗?”
王敦向来不太听得进那些脾气不好的话,声音也逐渐冷了几分。“大房的那位羊大人也知道,远在安成郡,小的那个说是被夫子关在了学堂,放了狠话出来,说是天塌下来了都来不了,况且也还未谋个一官半职,倒也确实没有资本立在这儿。”
他顿了顿,“三房的前日说是去谯国了,方才临走前也同三房交代着,若是三弟今日回来了,便赶紧让他入宫。四房五房的那几位不成气候,烂醉在青楼红楼里面,沉得和死人一样,今日便也只好我一人了。”
“我泰山羊氏是没得几个正儿八经有官的,是没得那份资本来。可你家分明是有,倒是一点儿用处都派不上。如今王大人离着这丞相的位置就剩一道圣旨官书了,却还需替那些个啐碎收拾烂摊子,当真是辛苦。”
羊烨这般说着话,忽得抬眼看见了一个身形高挑的男人,眉眼凌厉威严。他往王敦身边微微挪动分毫,“参军大人竟也来了。”
王敦顺着羊烨的视线瞥了他一眼,“这怕是永安殿里头的臣子们来得最齐全的一日了。”
羊烨应声jsg点着头。原先休沐的休沐,告假的告假,如今一道急召传了出来,还是李公公亲自来传话的,不是皇帝危在旦夕了,便是国要亡了。
若是这二种情况两相结合了,那才更是惊天动地的大事。
“啪。”
永安殿的大门被人用力关上,冰冷的声响让这大殿中的每一个人的心里都逐渐不安。
殿外似有人拖拽重物的声响,那与地面之间沉沉摩擦的声音激得众人一身刺,没一会儿永安殿的大门便又被打开了。
众多臣子理所当然地认为这外面候着的定然是他们的陛下,于是乱哄哄地将大殿中央的路让了出来,一个个儿地伸长了手握着护板弓下了腰。“参见陛下。”
永安殿的大门悠悠地被人从外面推开。
刘聪背着手立在永安殿的门槛后面,眄着眼看着眼前这众臣臣服于自己的景致,没忍住心中的爽快,于是控制不住地笑出了声。他才身后跟着二个宫中侍卫,架着一个发丝凌乱,面上没有多少血色的人,脚腕处折扭的角度十分不自然。
大殿中的臣子们这才察觉出了不对劲,一个个儿地直起了身子,才发觉自己拜错了人,顿时有些恼怒。“小小江湖人士,怎敢受我大晋臣子臣服君首之礼!”
刘聪笑着掏了掏耳朵。“我可没说我是你们的陛下,是你们自己行得礼,看错了人,这也能说是我的过错?”
他面上忽然作出一副恍然的模样。“啊……想必你们是知道了,你们的天子,你们的陛下,这会儿在我手中呢。”
刘聪在众人惊恐的眼神下拍了两下掌,片刻便来了一名宫中侍卫,将一盆冷水往那被架着的人的面上泼了上去。那人重重地咳了两声,有些虚弱地叹着气。
刘聪依然是稳稳当当地立在永安殿的门槛外,只是这会儿笑得愈发猖狂,将那垂着脑袋的人紧紧捏着下巴,逼着他抬起头。“陛下,您瞧瞧您的这些臣子,多乖顺啊。我不过是同李璠打点了好一些银子,挨家挨户地让他传了你的急召口谕,陛下您瞧,一个个儿的和饿犬闻见了肉香似的,上赶着进宫来了。”
司马炽脸上还挂着水珠,疲惫地睁开眼,瞧见原先那些在自己脚下俯首称臣的人们,这会儿一个个的见着自己犹如见着一头发了疯的野兽,眼里全是摒弃厌恶的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