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再度轻轻抚过那因着受损而显得有些粗糙尖刺的垂枝海棠纹样,羊烨沉着眸子,回过身,重新回到了屋内的三清真人陶泥木雕前。他毫不犹豫地将先前点燃的那三柱清香吹熄,从那木雕下面取出一张纸来。
那上面绘着一个手捧糕饼的女郎,瞧着是约莫八九岁的年纪。
视线落到纸面上的一瞬间,那原先满是杀意的目光霎时变得柔软,却依然闪着幽深的寒芒。
“我都听说了,你嫁给他,原本就不是自己心甘情愿的。难得他不在洛阳城,可我想见你一面,依然还是这样艰难啊。”
“宁家那女郎真是扫人兴,好不容易把你身边的人绑走了,断了他的念想,原先jsg我还真是小看她了。”
“不过我亲爱的表妹,你也真是不经吓,这才带你玩了多少会儿就晕过去了,以后咱们的日子可要怎么办吶。”
他的指尖轻轻划过那纸面上的人儿的脸颊,勾着那画中的唇,慢慢贴上自己的唇瓣。闭上眼,凝神吸了口气,似乎那莎纸与浓墨的气息能在他的鼻尖形成少女的甜香。
“夫人醒了,也不派人来同我传一声……不过我原谅你了,你向来胆子小……只不过,作为夫郎,怎么能不来看望夫人呢。”
他将画像重新迭好,放在交襟里面紧贴着心的位置,缓着声朝外面喊了一声阿满,然而这一声落出去,却是等了许久都没能听见外头游廊里的动静。眉眼间染上些薄怒,又是朝着外面呼喊了许多声,才堪堪听见了有人碎着步子将门扇推开来的声响。
阿满迭着手垂着头,满脸的恭敬。“郎君。”
“你倒是金贵,怎么喊都喊不过来的。”
羊烨慢条斯理地绕过那插了三柱已经熄冷了的香的炉鼎后面,将那陶泥木雕后面的木牌拿了出来,目光在那三清真人像的身上落了片刻,指尖轻轻搭在那雕像身上,往一旁随手一放,随后抽出块崭新的绸缎帕子,细细擦拭着十指上根本瞧不见的灰尘,才给手里的木牌腾了位置。
先妣烨母孺人闺名兰溪之牌位。
他朝着一旁颤抖着肩的侍女眄了一眼,声音里面依然没有什么温度。“阿满,点香。”
阿满懦着声应了是,自桌下的简屉里取出一只火折子,将那三柱烧了一半的香重新点了起来。
这点香按理说应当是先燃了长明蜡烛,再用蜡烛的焰火引着香柱的袅烟飘散出来,可自打她被羊烨从灶房里换出来,开始替他打点这些琐碎的日常的时候,她就没见过羊烨用过蜡烛。
不过主子们做的事,阿满作为一个好不容易熬出头的下人,她自知自己是不应当也没有权利去过问的,好不容易得来的体面差事可万万丢不得。
阿满安静地守在一旁,看着眼前直挺着腰板跪在蒲团上的人儿,看他定定地望着眼前的牌位,自己心里似乎并不是那么平静。
几缕袅烟轻微蒙着他的面庞,又堪堪钻过他头上那束发的象牙簪,托得羊烨整个人像是洗了尘埃,蒙在雾白的薄纱后面走出来的。阿满使劲眨了眨眼,这回入眼的是他刀锋般硬朗的侧脸轮廓,伴着那危险却又专注的眼神,一点一点地吞噬着她的心魂。
她忍不住感慨,这人怎么可以生得这样好看。
阿满的眼神直白明晰,灼烫得似乎都能将羊烨的面庞烫脱一层皮。他转过头,果然对上一双直勾勾的眼,心中顿时涌上满满的厌恶。
可他的声音依然是一贯的轻描淡写。“你这双眼,真是好看,和她很像。可惜了生在你的身上。她醒了,我想不出带什么物件见她,不然便用你一双眼吧。”
羊烨勾着唇角,笑得是那样人畜无害,却是实实在在将阿满的意识拽了回来,双膝咚得一声着了地,就要磕头谢罪。“郎君恕罪,郎君息怒,阿满罪无可恕,但求郎君开恩,阿满不是故意要盯着您看的,实在是因为……”
道歉的话语在她脑海里来得飞快,乃至她根本来不及去思考,这些话应不应当在自己的主子面前说出来,可说出来的话没法再收回去,她只能闪躲着眼神,看着自己脚尖前的青砖地。
然而羊烨的兴趣却是被吊了起来。他撑着膝起身,踏着轻微的声响走到阿满的跟前,蹲下掐住她的下巴,迫使她抬起头与自己对视。“话说不完,可是要伤身的。阿满,你若是答得好,我也只会要你一双眼睛,可若是不好——”
玩味的低吟在她耳畔响起,像从地狱下面爬上来的浑身带血的孤魂罗剎。“我看你这条舌头,怕也是没有继续留着的必要了。”
其实他手中的力道并不算重,她甚至能够紧张地吞咽口水,可阿满看着那双勾人心弦的眼,这会儿却满满的都是惊恐。
她自打出生后便没出过灶房灰台,虽整日都与蒙着的呛人的黑尘打着交道,却也被那群灶台婆子们护得很好,就这样安稳生长了十三四年,也没怎么受到过太多的打骂和委屈。这样被羊烨如炬的目光盯着,好似脖颈间有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她的喉咙,压抑地发不出一点声响。
羊烨以自己的目光为笔,细细地在心里面描绘着面前那双躲闪的眼。“我没什么耐心,我喜欢听实话。”
阿满的肩又跟着抖了一下,紧紧闭上了眼,一脸的视死如归。“因为、因为您生的好看,婢子一时间看呆了,失了神。”
话毕,却是阿满意想不到的平静,似乎就连漂浮在空中的窒息感也一并消散了。可即便是自己下巴上的那股力道忽得撤离开,她心里依然没底,亦是有着保下了自己一双眼的劫后余生的惊慌,等了好一会儿才敢将眼睛睁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