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如今咱们的天子陛下都还只住在这先前的消暑别苑当中,皇宫只建造到中途呢,他王敦真是一点儿都没将陛下放在眼里。自古逼宫谋权篡位者并不少,真正成功的却也并不多。听说那时候他私造兵器,却并没有受到陛下的责罚,我还纳闷呢,咱们的新帝陛下,天子之躯,竟会这般惧怕他琅琊王氏?原来不是不出手,只是在等着一网打尽。好计谋,当真是好计谋啊!”
如这般的言论自然愈传愈烈,像是一阵飓风钻进建康城的大街小巷中,亦是不断吹进王敦的耳中。
在实行他关押游街那日,他坐在以巨木和石杆围成的囚车上,双手被木枷紧紧拷住,整个人软塌塌地歪倒在角落里,任由街道两旁的百姓唾骂。
他们唾骂的很难听,说得大多都是些乱臣贼子不配活着之类的腌臜话,甚至有的还往他身上扔烂菜叶硬菜梗,一路将他骂到南城门。
官兵像是心存故意,手里牵着驾驭囚车的马绳有一下没一下地往前拽,让马儿时停时走,当真是给足了百姓们发挥的时间。
坐在囚车里的王敦虽早就没了以往高不可攀的富贵样儿,面上却还是始终勾着笑,安静地悉数将这些谩骂收下。
囚车造得很高,也没有封顶。籍之与司马睿立在坊间茶楼的二楼高台上,自是将王敦面上的表情瞧了个清楚,皆默不作声了许久。
直到那囚车将将要拨开人群打弯去了,司马睿才凝视着那人声嘈杂之处,有些意味不明地开口。“若是在一开始,他没有存了这份心思,他应当会是一个极好的丞相。”
“原先我还在想,为何阿兄当初分明是早都写好了晋他为丞相的诏令了,却迟迟不肯让李璠来下诏,原来阿兄才是瞧得最透彻之人。”
籍之背着手立在他身旁,亦是顺着他的目光望过去,却不言一语。
他没有这个权利与立场去评判他的堂伯,但他也是真正希望王敦的教训能为朝中那些心存妄想的人敲下警钟。杀鸡儆猴之后,他们琅琊王氏势必是要愈发谨言慎行的。
司马睿偏过头,看见籍之分明就是在自己身边,却根本不应自己的话,忍不住乜了他一眼。“若不是我瞧见了你还立在这儿,我真以为你早都悄没声地走了呢。”
“陛下,您如今已经是天子了,应当自称孤。”
司马睿一阵苦笑。“我……孤实在是没能想到,这样的事儿真的会落到自己的身上。”
籍之微微向前半步,手扶栏杆。“连我那堂伯都铆足心思想当上这天下之主,瞧着陛下这意思,竟还有些受宠若惊。”
“何止是受宠若惊,还有愧疚。”
远处街角的嘈杂声消失了。司马睿微微往外探着头,囚车已转上前往南城门的直道,眼里满是痛苦。“在孤还是琅琊王时,成武侯曾为孤指点过许多次迷津。若非当初成武侯曾带孤去真正瞧见了何为流民,何为权贵斗争下的牺牲,孤真是从不知道这世道竟还有着这样一群人真真实实存在着。不愁生计不愁吃喝的人才会为了权势抢个你死我活,我们司马家的人亦是出身百姓,亦是成人,不过投胎投得妙了一些,在这个世道天生比旁人优渥一些,仔细算来,谁不是两只眼睛一张嘴,囫囵一个人光溜溜地从娘肚子里面出来的,如何就该去搜刮他们的钱财、增收赋税徭役?”
“可偏是这么个看透看彻的良臣,最终还是因为孤设的局,死在了那个桀骜狂大的人的刀下。还有你的岳父……你家夫人她近来还好吗?”
籍之没想到他竟能将话转到这个弯上面来,略微错愕了一瞬,竟回答得有些扭捏。“夫人她,被臣气回到娘家了。”
司马睿眯着眼看着他。“你可莫要诓孤。在还未南渡建康城时,孤也是见过你夫人的。周家女郎是个沉着冷静之人,头脑条例清晰得让人惊叹。当初孤与成武侯前往汝南去请你岳父时可是知道的,他们周家压根儿没有什么糟七糟八的后宅事。自小不在这样你争我斗的宅院里生活,却能将你们那没分家的琅琊王氏打理得井井有条,还能在洛阳城乱成一片时候分了次数让你们三房四房五房的人全都平安抵达建康,这样的思虑周全与做事果决,连你我都不如她。王敦将她父亲杀了,她应当只是过不去心里那道坎,与你无甚关系。”
籍之认同地点了点头。“陛下说得很对,臣也是这般想的,所以臣不日要去汝南寻她,想先同陛下知会一声,好应允臣休沐几日。”
司马睿看他一脸诚恳地躬着身子推着手作揖,嘴角跟着抽搐。“再过半个月便是守岁除旧之日了。如今天下初定,孤去皇宫之处瞧过了,不日便能完工,离着消暑别苑也不远。文伯,你如今既是大司马,这皇宫里面的官兵守卫须得详细安排着,就算是孤想要应允你休沐,怕是这其余朝中大臣亦是会有所不满。还有你大司马府邸的开府之事,如今你家夫人又不在建康城,这事儿你也需操办着……你瞧瞧,孤也是实在没法子啊。”
像是怕他贸然再寻旁的理由来堵自己的嘴,司马睿又忙道:“不过正月十五是上元节,这个日子还是不错的。天下初定,孤也是想要仔细安抚一下百姓们,趁着这样好的一个日子大大办一场灯会。等你忙定了,孤定会应允你在正月十五那日阖家团圆,如何?”
籍之微微蹙着眉,推着揖的手悬在半空中半晌,实在是不知如何再提休沐的事儿了,只好硬着头皮道:“那臣便只想请求上元节那日,陛下赐臣几匹快马,臣好及时带着内子来赏陛下的心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