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文心里一怔。
她当然知道庾思莹口中的“他”是谁。
庾思莹看着她面上的反应,轻声问道:“所以绵绵,这么久了,你真的放下他了吗?”
放下?
韵文摇了摇头。她不知道。
上了汝南官府衙门的牛车,她就这样懵懵懂懂地被庾思莹带回了周府。她看着庾思莹从屉子里取出一大摞的信笺,一封封地拆开。
“问吾妻绵绵安。近来秋风轻扫,枫叶渐红,其景甚美。然吾驻扎建康城外兵营,未能带卿见之,实乃大憾。特寄此书信,附上丹霞枫叶一张,与卿共赏。”
韵文将信笺逐渐展开,一张边缘已经有些卷皱的枫叶落在她的掌心。她鼻头发酸,只觉得自己好像真的瞧见了建康城外连片的赤色枫林。
她颤抖着手,打开第二封。
“问吾爱妻绵绵安。近来建康动乱,贼寇刘聪彻底占据洛阳,听闻城内人心惶惶。卿可记得邺帝?或可称之为先帝。先帝卒于贼寇刘聪兵刃之下,听闻死状惨烈不忍,愿卿未曾听闻详尽。堂伯与堂叔号召群臣,拥立琅琊王为新帝。琅琊王爱民,实乃君子之人,吾忧汝南地处两界边缘,恐有贼人出没,上奏恳请左民尚书顾长明与镇东将军前来支援平定。吾恐卿夜寐难安,特寄此书信,附上安神汤药方一份,定让卿一夜好眠,较于当日吾之六安瓜片安神茶汤更为温和,不易伤身。”
韵文眼里早就蓄满泪水。她看着手里那张写了七八种药材的方子,上面甚至还附上了哪一味药味苦,哪一味药味甘,泪水打在纸上,鼻头处传来的酸胀让原本畏畏缩缩的心愈发难过。
她揉了揉眼,好半晌没敢抬起头去看庾思莹。庾思莹自然也知道,她这个时候怕是不希望有任何人瞧见,于是也安安静静地跨出了侧院,将门扇安静合上。
韵文看着拆开的一封又一封的信笺,上面写了一回又一回的“吾妻绵绵”,泪水扥时如决堤。她害怕泪水将信笺中的字迹打湿而变得模糊,只闷着头埋在自己的袖笼里,伤心无声。
手里捏着的厚厚一迭信纸在她脑海中拼凑成一张温润带笑的脸,像是笑着与她十指紧扣,将他在疆土那边的一桩桩一件件的事儿全都与她诉说着。
她就这样沉默着哭了许久,等到眼泪都要流干了,才起身重新将一封封信笺全都迭放整齐,塞回到原本各自的封脊当中。
折了许久的信笺,她忽得发觉有一只封脊有些厚。鬼使神差的,她小心地将那只封脊拆开,从里面掉出一张薄薄的纸。
“待到天下安宁,百姓和乐,灯满长街,星河璀璨,远道便来接绵绵回家,可好?”
拂柳还满(三)
远道。
这个小字还是她赠与他的。
若说她在这些时日里为了努力让自己回归到原本以往的模样,费尽了心思想把那些酸的、甜的、苦的东西全都尘封到心里面最最角落里的屉子里去,这样一句深情又直白的言语便是横冲直撞地闯进了她的心里,将她压埋着的过往全都抖落在眼前。
韵文一遍遍地瞧着这字条,落泪无声,嘴角却不知不觉慢慢扬了起来。
他便是一贯如此,明明费尽心思布了好大一环局,临了了却又是这样毫无保留地将他对她的爱意公之于天下。
她心神微动,将藏着这字条的信笺重新打开来,这回上面却没了那句一贯的“吾妻绵绵安”。
“昨夜七夕,吾自宫中折返,途径江南茶楼,于高处俯瞰江南夜景。建康有一新鲜糕饼,名为果子,以细面着色包裹白果、莲子蓉、赤豆蓉等馅料捏得众多式样,七夕之日多以喜鹊、圆月、祥云等团样售卖于街市。吾尝之,甜而不腻,甚为佳品,然总觉忧伤万分。吾思索反复,垂首见有情人携手跨桥来往纷纷,满江河灯,漫天灯火,飘扬洒逸,于天地日月之间可观人间盛景。吾忆得与卿共赏烟火,共放河灯于扬州,过往旧景恰如昨日亲历,不觉潸然泪下。”
“吾知卿于王氏心有怨怼,然吾生长于此,难以从中脱离独善其身,卿怨王氏却不怨吾,吾心中之愧对更甚。吾非贪心之辈,不图朝堂之中鸿鹄之志,但求一方安稳,四海升平,有一人伴于身侧,十指相扣,携手到□□赏星河满天,共渡细雨桂舟。待吾撂定纷繁琐事,便还官归家,即刻动身往汝南。”
她将信笺揉成一团,捏着薄纸捂着胸口,泪落不止。
这个傻子!她都说过不怨他的!
侧院朝西,里面的光线并不算亮。韵文将铜镜往窗边靠了靠,捏着锦帕仔细整理着面上的泪痕,边拭边笑着叹气。
有人愿意为了她在摆平未来路上的难事后弃官归乡,那她也愿意再将自己心里面最后那份信任坦然掏出来给他。
她忽然想起先前庾思莹同她说的,离经叛道这个词儿。
当真是离经叛道。
毕竟过往那十几年里,她也想不到自己这样一个隐忍吞声惯了的所谓闺秀,居然也能这般豁得出去。
建康城风景如画,虽说是个江南地儿,因着从北面来了许多世家士族,南北方的人融在一处,着实是热闹了不少。
北面的初雪终于慢悠悠飘到了江南,轻轻在每个人心里面晃着新鲜的挑勾,毕竟久居北方的士族从不觉得这落雪之景是什么稀罕事,甚至还有些嫌弃这和牛毛细雨一样的雪片的,然而久居江南一带的人家是兴奋不已,纷纷携了家人出门,围着秦淮河指着老天爷手指缝里面落下来的一丁点雪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