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我新婚不到七日,你便奉了先帝的诏令去了安成郡。那日你我皆受重伤,我在坡洞里替你拔箭头,我才真真实实地感受到了一件事。”
籍之心神一凛。“什么事?”
韵文慢慢走到籍之身边,低着头,看着他。“你还是以前那个王籍之,王文伯。哪怕是受了如此重的伤,你都还觉着这不算什么。等疼过了这一阵,那箭矢的事也不记得查了,只记得远在洛阳城,还有一个我,一个你许久未见的发妻。”
“可我变了。我不一样了。”
她慢慢蹲下,视线与籍之齐平。“在你不在的日子里,我日复一日地看着王家堆积如山的府库账簿,打点着无数下人,还需始终含笑受着二房的磋磨。后来我同那些世家夫人们一道被押去了皇宫,我亲眼见到了那刘聪是如何将世家夫人一剑杀死的,又是如何活生生将先皇后逼死的。”
“后来啊,我被我那混账表兄羊烨,掳去了他们在洛阳城里的府邸。他唤我夫人,想将我藏起来,一辈子都见不着外面。”
她笑得苦涩。“那日便是刘聪血洗永安殿的日子。我原本差点就能靠自己逃出去了,就差一点点……”
韵文越说越哽咽。“幸而有宁家昭叶阿姊及时赶了过来,将我从羊烨手里救下。”
籍之听着她的话,心里一抽一抽的疼。
在那封送到了他手中的书信里面,虽也说了她的事,却都是囫囵着大概带过的,他不曾想过她竟落入这样危险的境界。
韵文有些说累了。她看着面前的人只心疼地望着自己,笑了笑,起了身,从身边的茶炉上取下茶壶,慢慢替男人斟了一盏茶。“这是我亲手烹的。想起来成婚这般久了,你也还没吃过一盏我做的茶吧?”
籍之无疑有他,接过茶盏便一饮而尽。
韵文慢慢笑了。“淮南不似洛阳,这茶里面要放上许多别的东西。不过我想着你原先也曾在淮南住过许多年,应当也是习惯这里的吃口。这是六安瓜片,你尝着合不合口味?”
籍之眨了眨眼,总觉得有些怪异,却并没有当回事。“绵绵做的茶,自然是顶顶好的。”
“是吧,我也觉得我做茶极好。过去在汝南,我们家里的茶大多都是我做的,反正身处闺中也闲来无事,也算是一道手艺。”
“王籍之,你明白了吗?我没有你们王家,我也一样可以好好生活。我会管理后宅,我会女红,我会做茶。”
她看着面前吃了茶的人眼皮逐渐开始沉重,心里有苦涩蔓延。“如果从一开始,我就没遇上你,那我父亲也不会死,我也不会因为你而受伤,我不会被人追杀,更不会亲眼看见先皇后自刎的场面。”
“王家的混乱未定,只会卷着更多的人越陷越深,祸事央身。”
“我已经失去我的父亲了,如今身在建康被关在府邸里面的长叔伯的情况也不容乐观。我承认,我是个自私的人,我们汝南周氏一向安分守己谨小慎微,从不卷入任何立场站队之中。我只想要保证我的家人们再不被波及,我只想让他们平平安安,远离诸事纷争。”
“王籍之,我是真的累了。空洞的爱意根本没办法保护你自己,更没法保护你的家人,甚至是我的家人。我汝南周氏虽人微言轻,但也有自己的骨气,你们琅琊王氏的这尊大庙,没有一处我们的容身之地。”
“所jsg以,我们和离吧。”
拂柳还满(一)
她看着穿戴了满身盔甲的男人眼皮越发沉重,整个人逐渐陷入无尽的困眠,一点一点伏在桌案上趴下去,心里五味杂陈。
有酸楚,有无奈,有怨恨,有不舍。
只是她已经有些分不清这些交杂在一起的情绪究竟还能不能算是一种爱意了。
她不愿,也不忍再看着他沉睡在自己面前。她担心自己好不容易下的这份狠心在多看一眼籍之后便会消散干净,前功尽弃什么的最不值当了。
厅堂外的回廊中,云翠迭着手慢慢步了过来。门扇是半掩着的,她立在门外轻声唤了两声“大夫人”没听见回响,便伸手推了门。
她有些惊诧:“大夫人,姑爷这……”
“不过是喝了盏安神茶,沉沉睡上一觉,无大碍的。”
云翠应声嗳着,瞥见自家主子的眼神有些落寞,也跟着收了气微微垂了眼。
“大夫人,牛车备好了。您的那些物件……”
“物件,就都不带了。”
西面轩窗外的天忽然亮了几分。韵文朝着光亮的方向抬头,恰巧是几束微弱的光落在她的脸上,带着沧桑里雕琢过的柔和,衬得她像是从光尘里走出来的神祇。
她眼角泛着泪花,声音却故作轻快。“云翠,你瞧,白日出现了。父亲说过的,一定要在日头落西山前面赶回去,不然是要挨手板的。咱们得回家了。”
只是她的声音越来越哽咽。“这么多年,我背着他还是唤了不少声阿耶的,可惜他都没听见。”
云翠望着她,同她一道看着天边的日光,心里面亦是在与她一起无声的难过。
她知道,自家主子其实是舍不得姑爷的。过去在颍川,后来又到扬州,再到洛阳,这一路上自家主子与姑爷是这般情投意合,她总是由衷地觉着,惠帝当真是生了一双参透今朝未来的慧眼,将这样一根上好的红线绑在了二人腕间。有道是天赐良缘,有情人不分离,如今这天赐良缘有了,却要生生见着二人分离,实在是让人惋惜。
韵文又是往那外面透进轩窗的日光瞧了一会儿,才终于轻声开口道:“云翠,咱们该回家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