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后,他转回头,抬起手掌覆在坚冷的合金门板上,倏地推开。
有人在等着他。
精密复杂的操作台前,数道追光从四面八方打下来,投射出栩栩如生的幻影。
程惜文穿着白大褂,依然是那副优雅婉约的模样,眼皮到眼尾的弧度与程笑如出一撤。
这位人类史上最疯狂的科学家,将自己的一生定格在了仙宫计划完成的那一刻,从此与这座殿堂同生共死。
程笑抿了下嘴唇,实际上他和程惜文并不熟悉,此时连句寒暄的话也说不出来,默然与她对视半晌,终于嗓音沙哑地开口问道:“张从云在哪?”
程惜文的投影眨了下眼睛,似乎有些意外,但经由扬声器发出来的声音还是那么冰冷机械:“你喜欢他?”
程笑愣了两秒,没想到她会说出“喜欢”这样的字眼。他一直以为,对方是那种一点也理解不了正常感情的情感缺失患者。
如果不是亲眼见过出生证明上关于父亲的信息,他甚至怀疑程惜文当年只是从精|子库中挑了个满意的基因序列,然后自己把他生下来的。
这种想法没有什么依据,但是会让小时候孑然孤身的程笑感觉好受些。
“是,我喜欢他。”程笑不自觉地放低了嗓音,语气很温柔。
仙宫的武器库都是对外的,核心中枢的内部反而没有威胁,程惜文没法调动程序阻拦他,储存在数据库中的意识过不了多久也要被量子舰队彻底摧毁了。
她听完程笑的回答,没有评价什么,只是隔着空旷的走廊看了他一会儿,然后象征性地往旁边让开了一步。
两人都知道这个举动其实很多余,投影是没有实体的,径直穿过去不会有任何危险。但程笑站在原地,看着她退到操作台边,方才移开视线,继续抬步往前走。
擦肩而过的瞬间,程惜文的身影闪烁了一下,似乎已经有量子战舰开始攻击仙宫主机。
“有个问题我很早就想问了。”程笑顿了顿,紧紧攥着手中的高频刀,感受着刀鞘上凹凸不平的纹路深深嵌进掌心,“生下我,你后悔过吗?”
闻言,程惜文沉默数秒,期间程笑始终绷着肩背提着气,直到他抿起唇准备说“算了当我没问”时,才听到一句很轻的回答:“不后悔。”
听到她这样说,程笑倏然松了劲,表情平淡地点了点头,没有再说什么,迈步穿过灯光苍白的机房,走向里间的生物实验室,从始至终都没有回过头。
生物实验室的光线比外面柔和许多,程笑头一次在意识清醒的情况下来到这里,却并不感到陌生。
仙宫的地基开始剧烈摇晃,不少瓶瓶罐罐滚落地面,砸出了满地的碎玻璃渣子和色彩诡异的溶液。
程笑循着记忆走到那排营养舱面前,昏暗的灯光透过舱壁打在里面的人脸上,深深浅浅的阴影让对方的轮廓显得更加冷峻。
纠缠不清的探头在动荡中震落了好几根,程笑抬起手腕,曲起指节,有规律地在玻璃舱外敲击了几下。
就像是被小王子唤醒的睡美人,舱内的人先是颤了颤睫毛,紧跟着掀起眼皮,眼神中流露出了罕见的迷茫。
他怔然看着程笑,记忆仿佛在脑海中走过了数万年的光阴,好半晌终于想起来眼前的人是谁。
程笑动了动嘴唇,一字一句缓慢但无声地说道:“我、来、接、你、回、家。”
当他说出第一个字的时候,对方就跟着弯起了眉眼,嘴角一点一点地挑了起来。
剎那间,万年风雪悉数在肩头散去,前方归途坦荡,只余融融春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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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个月后,东陵城外某处山腰。
程笑在睡梦中忽然感觉小腹一热,有什么东西炮仗似的一头撞进了他的怀里。
他皱着眉头摸过去,摸到一手又细密又刺挠的绒毛,当即一拧一揪,毫不留情地一脚踹了过去。
小金乌被这一下踹得跌到地上咕噜咕噜地滚了几圈,刚一坐稳屁股墩,就扯着嗓子开始叽叽喳喳地控诉程笑的暴力行为。
程笑艰难地从床上坐起来,随手扯过床头的衣衫披在身上,一边揉着胀痛的太阳穴,一边面色不善地威胁道:“说人话。”
他穿着张从云的衣袍,脖颈和胸膛露着大片暧昧的红痕,眼底和唇角也是红肿的,但凡是个正常人都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触他霉头。
但小金乌显然没注意到他阴沉的脸色,跌坐在地的金翎鸟眨眼间就变成了金发红瞳的少年,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念叨道:“我不要回家!我不要加班!我要跟你们住在人间!”
话没说完,衣领就被人从后边拎了起来,一道火红的身影迅速掠过金乌身侧,一道风似的钻进程笑怀里,回过头冲着他呲牙咧嘴一顿啾,一点也不欢迎这位不速之客。
程笑一脸困倦之色,半睁着眼睛睨着这个大清早钻他被窝的上古神兽,也冷冷地吐出一个字:“滚!”
至此,这个家里三分之二的家庭成员明确拒绝了金乌的入住申请,但他不依不饶地在空中晃着脑袋,哀号道:“你们太没有人性了!我已经上了五千年的班,连半天假期都没有,马上就要过劳死了!”
“你们这是谋财害命!”
对于他的抗议,这个家里唯一没有表态的那位直接将他扔了出去,而后走到床前拎起程笑怀里的小丹雀,抬手一抛也丢出了房门。
程笑跪坐在床上,抬起手臂抱住张从云的腰,精神恍惚地蹭了两下,喃喃道:“你真是太能招蜂引蝶了……”